Thursday, December 26, 2013

神遊夜思

如果有時光機,我腦袋的記憶就是一部時光機。節日熱閙過後,獨坐夜思,神遊歷史。

到巴黎,永遠是半醉狀態,不勝酒力,但偏偏每一餐都要喝酒,連甜品都用酒做, 微醺之下,寒風冷冽,獨個兒漫步到羅浮宮,第一次到羅浮宮,甫一步入花園,眼下一坐法國古典主義的磐石,氣勢磅礴,偉大的建築,但那是一種專制的壓逼。 一個醉了的人,情感凌駕理性,那份巨大的感覺,居然令我哭了出來,腦海裡泛起羅文高亢的歌聲唱着《長城謠》。

凱旋門、香榭麗舍,拿破崙十萬雄師,豈及紫禁城前,陳兵百萬?秦疆萬里,長城連横,又是那樣的光景?

在八達嶺上,二月時份,蔚藍的天空,晴朗的天氣,爬到最高一處,寒風撲面,是烈風般的風,簡直不能抵受,不消一會,要躲入城内,那一刻,思想跑到千百年前, 感受城上看守着中原大地的兵士。天朗氣清,我不能站城上一刻,如果冰天雪地,離鄕别井,士兵站在城樓之上,此生可能無法回去再見家鄕,再見挚愛的人,那是怎樣的心情、怎樣的感覺?人,多麽渺小,真的要謙虚一些。

舊日城上個個好漢,當中幾多我姓.......


Sunday, December 22, 2013

一念天堂,雖死猶生

冬至。

每年大概這個時候,都會夢見父親的。「因為」下星期是父親的生日(生忌)。「因為」要括住,因為那不是一個站得住脚的原因。

如果是一個基督徒,你會説,那是聖神的提示,要我到已經在天堂「歎緊世界」的父親留在世上的地方探望一下他。相信傳統中國民間宗教的會説那是他托夢提醒我要冬至「祭祖」。倘若認為心理科學可以解釋人類一切行為,那是我濳意識内的「日記」提醒了我,冬至到了,離父親生忌不遠矣。

剛離世的彼德奥圖,他有一部較少人知的電影 The Ruling Class,他是一個癲佬貴族,以為自己是耶稣,但於我印象最深刻的開場時一個心理醫生的説話,「不要跟我要答案,我只給予解釋」。姑勿論是甚麽原因,唯心唯物,都是我們嘗試在這個複雜的世界裡作出一些簡單讓人可以明白解釋而已,所以,原因其實無甚重要,重要的是今天我要去探望父親。

天氣那麽好,買了幾朵小青菊,到長沙灣的墳場,步上一段階梯,見到爸爸的相片,仍然是西裝筆挺的模樣,是我見慣了的他。這裡人是那麽少,空氣是那麽清新,回頭一望,密密麻麻的墓碑,滿山十架聖像,不遠的山上有洋樓幾棟,一幅寂靜而安祥的圖畫,逝者的無言,彷如最近天國的一處,心裡有一總説不出來的舒服。如果這就是天堂,我願意留下來啊。




網上部落友人分享了 Ennio Morricone 為電影《戰火浮生》 The Mission 的原聲音樂演奏。電影非常震撼,音樂非常震撼。兩個耶稣會傳教士和南美原居民跟殖民者抗爭,最後和他們一同殉道,電影末教會認為事件解决了,紅衣主教呈報教宗,他説出了心底的一句,

So, your Holiness, now you priests turned dead, but I am left alive. In truth it is I who am dead and they who live. For as always, your Holiness, the spirit of the dead will survive in the memory of the living.

『一念天堂,雖死猶生』。

電影的主題曲恰巧名為 On Earth as it is in Heaven,正是那下午那一刹的心情,用來作結。

也祝願各位好友聖誕快樂。



Thursday, December 19, 2013

陽光下隨筆

把柏林愛樂「點金成鑽」的柴利比達克
(Sergiu Celibidache)

天朗氣清,隨手寫點東西。

信昌唱片那位老友曾跟我説,他只聽以前大師的演奏 —— 他説的小提琴家由 Menuhin、Heifetz、Stern 到 Neveu 或者 de Vito,無不經已作古 —— 朋友的理由很簡單,因為他們專注,所以演繹出來的音樂完美。誠然,那個仍然是老一派指揮好似 Klemperer、Wand、Furtwängler 、Toscanini、Mengelberg 甚至朝比奈隆等人「統治」古典音樂的「神的年代」,没有時時講人的 well-being,樣樣講人權,要演奏得好,就要不斷的苦練,辛苦是自然的,捱駡也是藝術的一種,為了藝術犠牲,是必然的事。好像柴利比達克 (Sergiu Celibidache) 那種只有完美,「不要跟我説其他」的指揮,綵排動輒幾十次的人,在現今的樂界是無法立足的(就是那個時候,柏林愛樂都受不了,把他换掉,找來卡拉揚代替他成為音樂總監)。

神的時代終究要過去,我們講仁慈、講關顧,是好事,但有時過了火,人無法成長,變得脆弱,有好心卻做壞事情。當下亦是所謂「專業」的時代,甚麽都要講專業性,如果維根斯坦這個「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到了我們的這裡,肯定失業(雖然維氏的家族極之富裕,但他自己走去當小學教師,並把所有財産送給他的姐妹和弟弟,原因是他們已經非常有錢,再多的錢都不能令其更腐敗了,這樣的理由倒相當妙)。大學事事量化,一個大學教授的好壞,以每年「出産」多少論文作準,任免由官僚評定。而維根斯坦在生只出過一本小書叫《邏輯-哲學論説》(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他還説,這本書没有注解是無人讀得明的。哈,這種神人,只有活在神的時代,有大哲羅素知遇,才可以當上劍橋的講師,其哲學名垂後世。

【還有多提一點,維根斯坦完成了《邏輯-哲學論説》,認為已經解决了所有哲學問題,因而不再從事哲學,後來相深一層,覺得哲學仍有可為,就返回劍橋教學】

人為了藝術,有不同程度的犠牲(或者被逼作出犠牲)。中古時候,女人是不可以上台唱歌的,正如她們不可以到教堂讀經一樣,『猶如在聖徒的眾教會內,婦女在集 會中應當緘默;她們不准發言,只該服從,正如法律所說的。』(格前 12:34),聖保祿留下來這樣的「規矩」,用於教會内,也用於其他地方。天主教是很近期才廢除女性不可上祭台的規定的。所以女高音的角色必須由聲音仍是男童的閹人歌手去唱。閹人歌手是自小被閹割的男孩接受聲樂訓練,長大成人之後担當女聲的角色。這是何等的犠牲。有一套電影 Farinelli ,講述一個偉大的閹人歌手 Farinelli 的事迹,劇情不談了,况且已經忘記了,惟有片裡有一首韓德爾的詠歎調 Lascia ch'io piango (Let me weep) ,音樂美絕,一聽難忘,原來是一首樂迷耳熟能詳之作,差不多所有名女高音都曾經唱過。但世上再没有閹人歌手了,那麽電影裡怎樣模擬閹人歌手的聲音呢?據聞 Farinelli 角色的歌唱是由一個女高音和一個高男高音 (countertenor) 的聲音電子合成的,複合了的聲音,也不算非常獨特。


韓德爾是的作品多為請他作曲的貴族而寫的,所以無論開心的、悲傷的,多非常動聽,來自歌劇 Rinaldo 的 Lascia ch'io piango 也不例外。衆多版本中,還是揀選了最平和,聲音渾然天成而沉厚的西班牙女高音 Montserrat Caballé,一個徐緩的鋼琴伴奏版本,古典的歌喉 —— 這裡的古典是相對於如 Hayley Westenra 較有時代感的唱法而言 ,一字一句都那樣的細緻,散發的不是狂洒而下的哀慟,而且淡然卻堅定的訴説。Montserrat 的是我最珍愛的版本。


Saturday, December 14, 2013

白雪中的鐵蹄


港樂與梵志登演奏蕭斯塔高維契 (Dmitri Shostakovich) 的第五交响樂 (Symphony no. 5 in D minor, op. 47) 要請貝多芬的小提琴協奏曲讓一讓座。的確貝多芬的協奏曲,音樂美麗而且港樂奏出了那份貝多芬的隆重,然而寧峰的 cadenza 没有吸引了我,反而再第二樂章的甚緩板那幾下引弓,音色動人,比只表現超技來得有説服力。

蕭氏第五對我有一種無可言喻的魅力,每一次聽都被其銅管及鑼鼓深深牽引。在現場聽蕭五,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滿地可交響樂團來港演出,多年前之事了。梵志登的蕭五,有其一貫力量的表現,節奏明快, 樂的骨子裡保存了有種白雪連天的冷冽之感。

第一樂章冰冷中間斷有點暖意的片段,優美的音符,徐緩的落幕,很有氣魄。第二樂章 Allegretto,港樂的吹管相當出色明快,一段短短小提琴首席(今次是王敬)的「獨奏」好像未够「紥實」,但整體樂章節拍的彈跳,心跳也要跟隨其上落。令我難忘是第三樂章的廣板 (Largo) ,那慢慢而優美的開場,緩長的寧静,鈴聲幾下,接下來的一刻,音樂續漸收緊,最後以豎琴和弦樂作結。最後的樂章,鐵蹄猛然出現,就是那種感覺,白雪中的鐵蹄,在人群仲穿插,人們亂作一團,爭相奔走,及後,又一陣緩和,從紛亂進入寧靜,最後馬兒工整提步,激烈得令人熱血沸騰,大鑼大鼓,音樂廰裡有點熱的感覺。那一種 story-telling 的能力,港樂與梵志登居然做得那麽出色,真是喜出望外。港樂居然達到這樣的境界,跟當年黄大德領軍的時候,惱得要把樂團 written off,「可以不聽」,真的天壤之别。

蕭氏第五個人最愛馬雲斯基 (Yevgeny Mravinsky) 的演繹。在他棒下,蕭氏的音樂冷静沉着,鼓聲管弦彷如千斤重擔, 儼然人要臣服在鐵蹄之下,背景仍然優美的提琴管樂裡是一份解不開的沉鬰,結尾那段鼓樂,徐緩但威嚴,棒棒千鈞,那種在鐵幕下令人心悸的凝重,蓋不過人的希望,就那一個結尾,馬雲斯基乃俄國一代神話,當之無愧。

對於這交響曲,我無法再用其他文字形容,只有重抄舊文,「蕭氏第五,首尾氣氛呼應一致,端正典雅含蓄,我認為是二十世紀絕頂的作品,難怪人説在逆境下,天才方可散發光芒。」

 

Wednesday, December 11, 2013

字裡人間


歌德學院有一個小型卡夫卡 (Franz Kafka) 展覧。卡夫卡的小説是一篇一篇的夢魘,永遠無法到達的城堡,永無止底的審判,永遠變了一隻蟲直到死去為止等等。讀他的小説,令人苦惱莫名,而且他的文筆很「業餘」,使文字更形冰冷。個人不喜歡「再讀」他的故事,就是不想被那種惡夢「纒擾」。展覧裡有一段引文,卡夫卡在一封信上提及寫作和辦工的地方,「寫作和辦工 室内不可融和,因為寫作把人扯向深刻之處,辦工室流於膚淺表面之上。因此,一個向上,一個向下,過程中必然把人撕裂。」這倒有點意思,可能感同身受吧,的確 工作的地方,只有利之所再,勢難覓到閲讀的知音。

今個星期的得着,必然是讀了十數頁海德格的《存有與時間》(Joan Stambaugh 翻譯的英文版,SUNY 出版),並找來一本德文原文版本 (Sein und Zeit) 參考,可算「未學行先學走」,惟自得其樂。那位大哲的作品出名艱深,甚至有人認為他根本不能讀得明。認真細讀,卻讀出了點思意。他定義現像學 (Phenomenology) 如下:讓我們看到由其自身顯示自身者,如它由其自身顯示自身般 (Das was sich zeigt, so wie es sich von ihm selbst her zeigt, von ihm selbst her sehen lassen)。現像就是那物事,它如何事呈現自身,就這樣被我們看見其自身。很妙吧。




文字委實奥妙,但用字典做題材的電影,就應該更妙了。有部名為《編舟記》(『舟を編む』(ふねをあむ)) 的電影,香港翻譯作《字裡人間》,名字動聽迷人。雖然是一部通俗的電影,畢竟題材冷門,香港人平日工作辛勞,大多怕了文字似的,講字典的戲定望而卻步,所以放映期理應不長,得知有這部電影時,應該已經落畫了,唯有等待推出 DVD。

電影故事描述一個花十八年修編一部辭典的故事,裡面應該有些愛情枝葉,也談及日本人對幸福的體會。辭典名叫『大渡海』,寓意編修辭典是去造一艘船去渡過文字的海洋。

圍繞字典做題材的電影,恐怕只有日本人才會拍。到日本去逛逛神保町書店街,你會明白日本人愛書,也愛文字;如果你查看過岩波出版的 『廣辭苑』(『広辞苑』(こうじえん)))—— 第六版收編了二十四萬個辭 —— 你也許佩服他們對文字的認真,更可能理解到日本人對文字隱約透露出一種宗教般的執迷。


Monday, December 9, 2013

人中之聖


曼德拉辭世,他成就過的事,只能用偉大來形容,這樣的一個人,活到九十五歲,可説死而無憾。本來是一個酋長的繼承人,但他選擇為黑人民權奮鬥,被監禁二十七年,出獄後跟白人爭取廢除了種族隔離政策,後來成為南非的總統,他説,「我不要一個黑人的政府,我也不要一個白人的政府。」—— 因為南非是一個彩虹的國度,白人和黑人共同生活的地方,一同努力創建美好的將來的地方。這樣的話,看似簡單,我們這裡的特首都講過類似的話,但做不做到,要歷史作出公論。

曼德拉想建立一個彩虹之國,要在不同種族的人之間維繫平衡,真的談何容易。然而,雖然南非仍然有很多問題 ——我認識的來了香港工作的南非友人,都不願意回去老家,覺得治安太差(恐怕相對而言是亞洲的治安太好了吧),畢竟仍然是非洲最先進的國家,並未因為没 有了白人「當家」就淪為好似其周邊地區的那些軍閥爛國,無權的人人朝不保夕,有權的個個貪婪自肥。

Le Sacre de Napoléon
by Jacques-Louis David
曼德拉出地獄後没有跟白人「秋後算賬」,雖然被受批評,但那一份胸襟,不是常人可及,「當我走出牢獄,邁向通往自由的大門時,我體悟到,如果自己不能把痛苦和怨恨留在身後,那麼我這個人其實還在獄中。」

事無完美,世無完人,惟看著他在白人法官監誓下成為第一位南非的黑人總統,後面還坐着那位白人前總統克拉克 (Frederik de Klerk),那一幀照片散發的光華,比 David 的《拿破崙加冕》更加奪目,因為那一刻,像徵一個仁者、智人的時代的開始,智人在宇宙中成熟的開始。


Wednesday, December 4, 2013

藝術的真

Kalenberger Bauernfamilien by Adolf Wissel
偉蘇爾的《卡論博農民家庭》典型的第三帝國藝術

越要把自己説成真理的,包裝得越漂亮,通常都越恐怖。第三帝國時代的藝術,多麽的漂亮,多麽的完美,日耳曼人多優越,國家社會主義比何其優勝。 希特拉好歹都是唸藝術出身的,他對藝術有一套理念。看納粹德國的藝術作品,的確是是很漂亮 —— 古典時代的英雄,完美亮麗的家庭,跟蘇聯的宣傳「藝術」不相伯仲。雖然的確納粹藝術縱使是强權下反映,德國人的藝術氣質還在,比蘇聯的單調而乏味,仍有點可觀性。

希特拉認為抽象藝術是 degenerate art。他曾這樣説。

And what do they fabricate? Deformed cripples and cretins, women who inspire nothing but disgust, human beings that are more animal than  human, children who, if they looked like this, could be nothing but God’s curse on us! And these cruellest of dilettantes dare to present this to today’s world as art of our time, as the expression of what our time produces and of what gives it its stamp.


Christ in the House of His Parents
by John Everett Millais

所以,納粹德國的藝術都只有那寫雄偉大 壯麗的建築,完美的身軀,漂亮的家庭。然而,這就是我們見到的我們大家嘛?我從未見過那麽完美的面貌和身軀,也没有見過這樣的家庭。

碩大無朋的羅馬廢墟, 還不像文藝復興翡冷翠那座小小的 Pazzi Chapel。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那裡有完全没有問題,個個高大、漂亮、英俊,每一分每一刻都煞有介事的板着臉的樣辦家庭的呢?Pre- Raphaelites 的家 —— John Everett Millais 的聖家,雖然被受爭議,但 Millais 筆下的聖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不是那位被拉斐爾完美了的『天主之母』童貞榮福瑪莉亞,木匠的工場,天然的陽光,那裡的人,那個小耶稣,縱然擺着中古的手勢,看上去還是一個自然的人。

Guernica by Pablo Picasso

如果 「理想的形態」,都不過是想象出來的物事,從這個角度去看,太完美不現實的跟 Bacon、Munch 、Picasso 所描畫的人和物,那些扭曲了的人和物,其實没有兩樣。抽像的扭曲,彷彿跟能反映人的實相。拉斐爾,就是太美麗,太完美,還不及 Carravagio 的有血有肉耐看。

Picasso 的 Guernica,是對戰爭的控訴 —— 畢加索對小城 Guernica 被德國空軍空襲的絕望的表達。藝術的力量,比任何極權下歌功頌德的藝術都來得震撼。Simon Schama 在 Power of Art 裡説,二〇〇二,二月,聯合國决定攻打伊拉克,之後的記者招待會場,本來掛着一幅 Guernica 的複製品,官員發現了這樣一幅令人不安的作品,他們相,嗯,還是把它蓋着了好些。義正詞嚴去發動戰爭推翻伊拉克的獨裁者,没有理由心虚了吧?英、美為首的「盟軍」也許心裡有數。